人了,可事实呢?
事实是,他于乱世手握屠刀,遇佛杀佛,遇人杀人。
孟开平不喜欢她此刻盯着自己的眼神。她投射向他的那种目光,浓浓嫌恶中还有深深淡漠。原来,无论他怎么努力讨好,她都看不起她,从始至今,她都坚决地和他划清界线。
恰如多年前高台下的惊鸿一瞥,他只配遥望云端,而那抹彩云,绝不会被地上的烂泥所污。
于是他不敢再将手伸向她。
“……为何要这般。”师杭问他,却又不像是在乞求他的答案,语气生硬得不带一丝温情:“孟开平,你当真学不会‘慈悲’二字吗?”
孟开平张了张嘴,他想说,他杀人是为了立威平乱,这些都是必杀的。可他转头看了眼阶下堆着的无头尸山,竟也不敢担保其中没有罪不至死的人。
“好如你送我的那白狐斗篷。”师杭嘴角轻蔑道:“多稀奇的物件啊,饶是我自诩矜贵,也没见过那般大的一张狐皮。明明拼凑而成,可看上去不光毫无瑕疵,就连毛色光泽都是同一的。你将它赠与我,我拿着却只觉浑身发冷,更不敢用。想来必得屠戮上百只白狐,方才能取这一张罢?”
“筠娘……”孟开平彻底慌了,他想上前抱她,却被师杭退后躲开了。
雪片飘过他们之间,又打着旋儿坠落在黏腻的血水中,融后不见。
“廷徽,速随我来。”此刻花云将军亦收拾好了局面,他瞧着僵持不下的两人,浅浅横了师杭一眼,而后朝着孟开平道:“正事要紧,轻重缓急你心中有数。”
未失他所望的,孟开平果然没有拖泥带水。
“回去等我。”
男人并没有多做解释,他只留下一句话,便利落干脆地随花云离去了。师杭仍怔怔在原地站了一会儿,望着远处的路以及白茫茫一片的雪景,什么都想了,却也什么都没有想出个结果来。她的脑海中一会儿空空荡荡,一会儿又混沌不堪。
鄱阳没了,符光一众也都成了叛军。
多可笑啊,这便是爹娘为她筹谋许久方才挣出的唯一一条生路。还不到一年光景,元军竟已溃败至此,那么,再过载呢?元军还能夺回四分五裂的失地吗?
师杭与符家的关系,仅限于杭宓与符光之母的闺中情谊。自两人相继出阁、又都随着夫君各自外放后,天南地北,再难相会,只偶有书信往来。至于符光之父并他本人究竟是何性情,师杭全然不知。更何况,唯一的信物也被她给了绿玉与师棋,倘若当真投奔了去,小小玉佩之轻何至于让符光冒着通敌的风险收容他们呢?
再者,即便孟开平助她全力去寻,至今还没有寻到绿玉与师棋的踪迹。他们生死难料,她独身一人投奔至徐部会被善待吗?
绝不会。
徐寿辉的故事,师杭也是听孟开平讲过一些的。男人闲来无事时,便会缠着她东拉西扯,跟说书似的同她讲一讲各路起义军的旧闻。
徐寿辉此人原是个卖土布的小商贩,为人胆大、豪义。当年白莲教会韩山童、刘福通等人打至大别山脚下,徐寿辉见机也顺势起义,带着身边好手邹普胜、倪文俊、陈友谅等人,一道加入了红巾军。他们以“催富益贫”为号,建国“天完”,意在压倒“大元”。
红巾军最初由白莲教组建,后来被各路农民起义军效仿,细究起来都归论一个祖宗。齐元兴的老丈人郭子兴原就是濠州红巾军的头儿,而如今孟开平他们所效忠的小明王,正是白莲教教主韩山童之子——韩林儿。韩家父子一方面鼓吹所谓“明王出世,弥勒佛降生”的教义,忽悠劳苦百姓;一方面又打着“反元复宋”的旗号,自称是徽宗的八世孙和九世孙,以此招揽怀宋书生。
当日谈到此处,师杭便讽孟开平道:“弥勒是救苦救难的未来佛,什么明王,什么皇族后裔,不过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匪头而已。”
闻言,孟开平毫不在意道:“自明王出,大元气数日渐消磨。因是未来佛,且看未来之事是否有望。待到元廷既破,天下苦熬着的芸芸苍生得以解救,又怎么不算救苦救难呢?至于皇裔一说,若无天命在身,今日也不可能坐在这个位子上,依我看,徽宗窝囊,尚不如明王远矣。”
师杭是信佛的,听了他的歪理,不由恼火道:“你们以此为旗号聚众起义,杀伐不断、争名逐利,满心仇怨地用他人的血肉为自己铺路,难道这便是佛法吗?荒谬!在你们心中,根本就不信佛,更不信命,只是编了个冠冕堂皇的名头罢了!”
可孟开平依旧面不改色道:“我不信佛,是因为曾错信过。我娘快死时,我日日祈求老天爷饶她一命,甚至甘愿用我的命换她的命。天若有情,也该怜悯稚子诚心,可惜,天道无情。从八岁起我就晓得,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,若做不成刀俎,总有一天会变成别人案板上的鱼肉。”
“乱世当前,风云变幻难测,没人知道明日的烽火会燃到哪儿。筠娘,我受够了,我宁可日日杀人,宁可时时被杀,也绝不要当个愚昧无知、无法反抗,只能被烽火狼烟逼着离乡逃命的难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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