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公主自身后眺去,依稀记得仲夏时节的某一日?,辛盈袖顶着毒辣的日?头?候在宫门外,而后亲手为她递上两张方子,那时的她也曾如此刻一般,遥遥目送着辛盈袖的背影远去。
不?改的柔弱,不?改的坚定,不?改的赤诚。
明月阁的确有冷面玄甲的兵士层层把守,皇帝亲自将妹妹送至阁门,而后背身静候。
容她二?人有一刻的交流。
谢韫产子两月,从前雪白的面色竟在这一日?日?的囚禁中渐渐红润起来。
她是戴罪之身,甚至是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。
长公主见?到她时,谢韫正端直地跪坐在书案前,手上字随笔动,正在抄写着什么。
她簪发尽解,粗衣素裳,只用一根布帛系住发尾,周身气质清冷。
在这幽幽宫阁中,仿佛是故纸堆中生出的魂灵,已一个?人静默地等候了千百年。
听得来人蛩音,专心伏案的谢韫一瞬紧张,却?在下一瞬意识到,这般轻柔的步调,并不?是习武十数载的皇帝能有的。
果然,是元承晚来见?她了。
“拜见?晋阳长公主。”谢韫目中蕴了浮光,并不?多言,只恭敬地投体伏拜。
“谢氏,”
长公主并未受下这一礼,她惯常称她一声皇嫂,今时今日?,却?要在心头?刻意提醒过自己,人物尽改。
元承晚要亲口地问一问她:“万寿宴上对我下药,意欲设计我的人,是你?”
谢韫阖眸,也阖住满腔愧痛:“是我。”
“为何?”
“为何?”她轻轻叹了一气,第一次对着一个?人剖白内心,“我自幼体弱,怀喜两次都无法保住腹中子,那时并没?有盈袖,我已然是无子之相。”
“我一早便在心头?震恐,怕皇帝总有一日?会选新人入宫。
“无子的女?人在后宫又该如何生存呢?”
且还是个?受着皇帝当下的宠爱,被?他高高架起向世人宣告过的唯一挚爱。
“所以我想为自己寻些倚仗。纵有一日?人老珠黄,我也可以安稳终老,不?必莫名身死在冷宫之中。”
真要论来,崔慎同?她才是真正的表兄妹,谢韫曾亲眼见?着她那个?地位卑微的姨母是怎样得了主君一时宠爱,又在之后被?弃如敝履。
甚至身殒朱门之中。
而后又是崔夫人对她的鄙薄与训斥。
谢韫素来对她感恩又亲近,将她视作母亲一般的存在,却?在那一刻的体无完肤里,意识到自己的卑贱。
她本就无父无母,亦不?能将姨母视作母亲。
而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?她如今也记不?清了。
可人的下滑又需要多少理由呢,谢韫不?必为自己的罪过开脱,她的种种过往,一言以蔽之便是识人不?清,同?崔慎狼狈为奸罢了。
她的确可以在此刻对着元承晚坦诚自己午夜梦回?的惶惑无依,茫然无措。
也可以为她的罪名镶上一个?光鲜些的名头?——她是为了替崔慎的生母,自己的姨母报仇,这才愿意与崔慎联手。
唯独在算计元承晚这件事上,她一句都不?为自己辩解。
故而她只是沉默下来。
元承晚心头?也是沉重,她将目光移向殿外,今日?这般晴好的天气,或许并不?适合聊令人伤怀苦痛的旧事。
二?女?沉默许久,长公主终于起身,长吐一气:
“谢韫,你的确欠了我,也欠了袖袖。她让我转告给你一句话,你的命是她救回?来的。”
“所以,你要好好活着。”
元承晚的衣裙轻动,擦过殿门。
在背光之处,谢韫终于忍不?住泪意。
可那将要离去的女?子却?又止步在门口,而后低而快地道?了一句:
“你好自为之,我一月会来看?你一回?。”
话罢便径直离去。
谢韫再难以掩饰口中哽咽,她几乎是生平第一回 ?毫不?顾形象礼节地哭出声来。
她的确觉得自己欠了她们。
可这债却?好似越累越多,还也还不?清了。
乌发素裙的女?子独自一人,闷声哭到气吞声断,却?又在听到阁外脚步声时,胡乱抬手抹干了面上泪痕。
而后目中带着积年不?化的冰寒,冷冷质问道?:“你来做什么?”
元承绎亦是面目冷然,眸光中带了刻意的稀奇,出言讥讽道?:
“谢韫,如你这般狠心之人,也是会流泪的么?”
谢韫不?答。
他却?不?依不?饶,扯着她的腕子将人拉了起来,起身的动作间打翻了案上佛经笔墨。
一片凌乱里,皇帝将她桎梏在身前,抬手重重抹过她眼角泪痕。
他话里满是不?甘语气:“谢韫,你就当真如此狠心,连孩儿也不?管不?顾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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