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切准备就绪,待马车距城门口还有不到一里远时,却出了变故。
“……是我不肯走?”簪缨听到这里,手心已攥出一层紧张的汗水。
杜掌柜笑意苦涩,“小娘子开始时还很乖巧,卫郎君给你备了软垫轺车,你便乖乖地坐,他怕你害怕,自己也陪你坐在车里。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头白狼幼崽,小娘子不认得,也不知怕,喜爱地搂在怀内摩挲。
“卫郎君还给小娘子买了饴霜糖人儿,小娘子吃得慢,那糖汁子啊,都滴到了白狼背上,再在小娘子手底下一团弄,雪白的鬃毛全都黏粘在一块儿,那狼崽子呜呜地低叫,被卫郎君踹一下尾巴,便窝在那里不动了,十分有灵性。”
“结果快到城门时,小娘子像是忽有所感,看着车窗外的黑夜,害怕起来,说要回家,要找太子殿下。”
若不是亲耳听闻,不会有人想到一个五岁孩子的声音,可以凄哑到那种程度。不哭,也不闹,只是是用一双含着水的大眼睛望着他们,一声声说,我要景焕哥哥。
那是一种哀求到灵魂里的眼神,仿佛没了她口中的景焕哥哥,就是没了命。
卫觎哄不住她,后头禁军追至,他不得已抱着她换乘上马,一手牢牢搂
着她软嫩的身子,一手紧握飘缨长枪,竟是决意要与禁卫军动兵械。
懵懂的小阿缨并不懂得这一切,她听到身后传来车轮的骨碌声响,时年九岁的太子从车厢探出头喊道:“阿缨!”
小阿缨回头,目光从惊惧欲泣变成欣喜璨然,立时便扭动身子要蹦下马去。
这一下险些把杜掌柜吓得闭过气去。
幸而卫觎抱得紧,他低头,没有错过女孩儿眼神中的变化。
刀戟加身他不怕,雷霆罪责他也不怕,但女孩视太子如蜜却视他如狼的反差,像烙针一样刺在他心上。
那年女孩五岁,他也只有十五,也只是个才与家中老父决裂,执意为胞姐復仇,在宫里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,不容于世的少年郎。
随行禁卫的黄门侍郎带来陛下口谕:卫郎君今日之忤逆作为,皇室可以不究,他可以离京,但要留下未来的太子妃。
卫觎充耳不闻,隻垂眸看着小女孩,问了她三遍,“当真要回去?”
簪缨皆说是。
如果她哭泣吵闹,卫觎还有可能狠下心硬带她走。
可是小姑娘不哭,只是用那双半含水光半红眼眶的眸子,哀哀地望他,没见过的人,不会理解那种眼神有多可怕。
仿佛她已经失去哭泣的能力,却依旧在哀伤。
少年最终放下了她。
……
另一厢,卫觎回到东殿。他支膝坐在行军胡床,默然拎起案几上的茶壶,给自己灌了半杯凉水。
已从亲卫口中得知山下发生之事的徐寔,见主上脸色不善,沉吟道:“将军莫虑,傅娘子既下定决心与宫里彻底了断,也算好事。”
“我知晓。”
徐寔问:“既如此,将军为何不乐?”
卫觎压住剑眉。因为他看得出,傅簪缨决绝如此,绝不是仅仅因为昨日太子与人在假山私会这一件事。
那份帐单,与其说与太子置气,毋庸说针对的是整个皇宫,是对皇帝、对庾氏,皆有不满。
“她在宫里,过得不好。”
所以她才不惜用这种决然的方式,与天家对峙。
当年在城门前,小女孩哀求他的那种神情,卫觎记忆犹新,当初依赖庾氏母子如命的小女孩,如今却离开得义无反顾,甚至不惜与之撕破脸皮。
如此,她得是过的多不好。
可今日一整天,少女安安稳稳地待在他身边,隻字不提宫中事。
她都信赖地称他为舅父,却不向他诉苦。
“找人去查禁内,”卫觎冷声道,“查那些人到底对她做了什么。”
驻守军府的权将插手内廷事,向来为天子所忌,徐寔看了眼大司马的神色,点头,未曾反驳。而后又问:
“将军既疼小娘子,为何一起出去的,不曾一同回来?”
军师的眼睛洞若观火,见这东南两殿的主子白日一车出行,归来时却分道上山,便知在外有事发生。
卫觎不善地看了军师一眼,过了良久才道:“她太过纯良,我怕她吃亏,没忍住说了几句话,”拧起眉心,“把人惹恼了。”
徐寔长叹一声,他就知道会是如此。“主上啊,您当是训兵吗,还用爱之深责之切那一套。傅娘子是锦绣堆里将养出来的,莫说主上一句重话,就您一个眼锋过去,营中将士谁不胆怯,何况是位娇滴滴的小娘子?”
“不是责,也没凶她。”卫觎硬沉的声音里揉进一丝含糊。
只因她纯澈柔软的眼眸一望过来,总令他想起当年的那个小孩儿,柔软,脆弱,却又很是倔强,不知轻重间,便难以把握其中的分寸了。
她是根植在他记忆里的软肋,从小到大,他何曾拿她有什么办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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