笃笃两声,有人敲响了房门。
来人是个三十多岁,身着褐色布衣的中年人,衣衫简素而干净,客气地问:“请问兰兄在吗?”
兰鹭是陆兰之入住时留下的化名,这个身份在北朝是凭空捏造出来的,不该有任何人知道。镇抚使眼底暗含警惕,谨慎地问:“您是?”
“在下杜世林,郑县举子,和其他几位同窗一起往京城赶考,听掌柜说有位兰兄想和我们一起?”杜世林朝屋内张望一眼。
“是我。”陆兰之已经走了出来,朝杜世林依样行礼,“杜兄好,不敢当一声兰兄,唤我兰鹭即可。”
他身上有一种名士特有的潇洒,这种气质恰恰是大多数读书人所推崇的。陆兰之请杜世林进来坐下,不过一盏茶的功夫,就将对方的底子套的干干净净。
杜世林和其他几个举人都是嘉州郑县人,按理说官府会派专员送本地举人上京,然而杜世林等人一门心思想提前上京安顿下来备考,着急往京城去,就只能自己先行一步。
嘉州在晋朝最南边,和京城一南一北路途遥远,上京没人结伴不够安心,杜世林是个十分热心肠的人:“贤弟既然要北上,那就和我们一起,反正都是往北,结个伴相互照料也是应有之义。”
“那就说定了。”陆兰之笑道,“一路上还要麻烦杜兄多多照料。”
杜世林摆手道:“不必客气,都是嘉州人,出门在外就该相互照应,晚上我们几个要一起讨论经义,兰兄要不要一起来?”
“好啊。”陆兰之一口应下。
送走了热心的杜举人,陆兰之放下手中茶盏,淡淡道:“看见了吗?”
镇抚使不明所以:“看见了……什么?”
陆兰之凝望着闭合的房门,轻声道:“这就是晋朝的未来。”
晋朝的未来,是由无数个出身高低不同的读书人组成的。他们经过数十年甚至几十年的苦读,一步步将无数同年踩在脚下,最终磨砺成顶尖的人物,站在朝堂上,站在权力之巅。在他们攀上权力的顶峰之前,他们不能犯错,因为有更多人虎视眈眈盯着他们。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将晋朝的未来带向何方,但总之不会比南齐更差。
而齐朝的未来是什么呢?是陆兰之可以一眼望见的。世胄蹑高位,英俊沉下僚,博学的寒门子弟只能做高官掾属,士族嫡系的子弟则从出生时起就注定了会手握重权,哪怕他是个白痴,也会是个位高权重的白痴。
两名镇抚使面面相觑,一时不知如何言语。
陆兰之站起身。
他走到窗前,北地干燥的寒风吹入窗中,吹在他毫无表情的脸上。
他的父亲陆彧当年是南朝出名的美男子,陆兰之长相并不肖似父亲,容貌只属端正。然而这一刻他收敛起所有表情时,两名镇抚使突然发现,父子二人沉下脸时,其实极其相像。
“我终究还是来晚了。”陆兰之淡淡道,“这一切,本来应该父亲在十多年前就做好的,可惜了,现在父亲所作的一切,都尽数付诸东流了。”
十多年前,陆兰之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幼儿时,他的父亲陆彧亲手送走了府中一位深居简出鲜少露面的宠姬,将那位容貌倾国的美人化作了一朵深深楔入大晋的睡莲。假如运用得当的话,那朵睡莲本来应该成为采莲司手中最具价值的暗探。
然而陆彧死了,死在士族的逼迫、皇帝的疑忌之下。那朵睡莲脱出掌控,盛开又迅速凋败,而她的女儿,已经完完全全无法控制,甚至成为了采莲司最大的敌人。
而齐朝的损失不止于此。他们损失掉的不止一枚楔入晋朝心脏的暗探,还有或许是终齐一朝唯一一个南北统一的机会。
十多年前的南齐,有手掌大权说一不二的采莲司正使陆彧,有身经百战正当盛年的名将陈桥,更重要的是,南齐局势尚未糜烂至斯,仍然有与北方一战的能力;而北晋皇帝痛失爱子,军中没有第二个声名能与陈桥一战的名将,短短四年内又经历了两次大灾,人力物力都在极度疲惫之时。
那是南齐最后一个南北统一的机会。
如果庄宗没有选在那个时候诛杀陆彧的话。
陆兰之低眉看着窗下,最后只化作一声长长叹息。
“不该让她成长起来的。”
镇抚使不知道明湘的身份,却知道陆兰之手中确实有一枚陆彧留下的暗棋,并且为之花费了很多心思试图重新接回,会意道:“您是说那朵睡莲?如果不能重新接回联系,不如榨干最后一点价值。”
镇抚使话中的深意,其实是采莲司在面对叛变睡莲时的最后一种处置方式:杀鸡儆猴。
如果睡莲投入晋朝怀抱,那就诛杀睡莲留在南齐的一切亲眷,伺机下狠手刺杀叛变睡莲,用以警示其他还潜伏在晋朝的睡莲;如果睡莲只是单纯想要逃离采莲司的控制,那么可以直接公布睡莲身份,不费一兵一卒,既损伤了晋朝颜面,又能借晋朝之手将睡莲处置掉。
陆兰之古怪地一笑。
他说:“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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